當代藝術裡同床異夢的枕邊人: 當精英藝術碰到了大眾文化

 

吳金桃 ( 南華大學 助理教授 )

很難想像有那個時期的英國視覺藝術,能夠像1990年代的當代藝術那樣受到全世界的矚目、同時擁有那麼多藝術家在世界各地展覽、在全世界享有那麼多的觀眾,這股熱絡的英國藝術風潮,正是史塔勒伯斯(Julian Stallabrass)在其於1999年出版的新書「輕薄短小的高級藝術」 (High Art Lite) 所要深入探討的。

作者對於1990年代活躍於英國、世界藝壇的藝術家及其作品的態度、想法,可以由其精簡有力的書名窺見一二。原來在學術、藝術殿堂的高級藝術High Art,被冠上一個Lite字,這種自相矛盾的題目,無疑在說,90年代的英國藝術,像是藝術,卻不是藝術,充其量只是藝術的代替品1。 因為藉用了當前大眾消費文化的Lite,或許作者在說,就像為了因應消費市場減肥的需求,由植物油作成的奶油替代品一樣,新一代的藝術也是這種迎合大眾市場,以假代真、真真假假的產物,在精緻的高級藝術與流行的大眾文化間遊走。

這個名詞,是作者為了敘述他所研究的題材而自創的,和當下一般新聞媒體、或比較專業的藝術雜誌的用語並不相同。時下對於1990年代引領風騷的這一群年輕藝術家,一般把他們叫做yBa,也就是young British artists (年輕的英國藝術家)的簡稱。 2這群藝術家在80年代末崛起,在90年代造成一股風潮,使得當代藝術走出了往昔的象牙塔,許多他們的作品,也經由各種大眾、小眾媒體的報導,成為英國社會共同的文化語彙,形成一股不可漠視的力量;同時也因為這群藝術家成功的進佔了世界的藝壇,尤其是打入美國的藝術圈及市場,對於英國人而言,長久以來覺得英國在視覺藝術上總是敬陪末座,這個歷史現象因此具有頗為複雜的歷史意含與情結:正因為它使英國藝術受到肯定,使得大半關心英國藝術發展的人,遲遲不願對這個現象本身做批判性的探討。

Stallabrass的這本書可以說彌補了這方面的匱乏。不同於時下對於這個現象的詮釋,大半稱頌這群藝術家的成就,以及他們對當代文化的影響,Stallabrass則以非常批判性的態度,冷眼靜觀這個歷史現象的發端、產生的過程、及思索它們可能帶來的影響。他對於書中所探討的藝術家、作品、社會及政治之間的互動,有很深入的了解,很多是他親自經歷的歷史現象(畢竟這是作當代藝術史研究的原始、第一手資料),除此之外,他更對相關的當代史料有很廣博、深入的掌握,如果這本書沒有其他優點,光是他引用的書目,就足以為英國當代藝術提供一份深入有趣的書單,也因此它很快成為坊間了解英國當代藝術必讀的書。或者更確切的說,即使你對他的解讀,不盡同意或很不以為然,可是你依然不可不了解作者的觀點及論述模式。

這本書主要分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在探討這個歷史現象產生的原因,這個新藝術形式的特色及個性。作者以為,1980年代末期經濟蕭條,是造成這群藝術家崛起很重要的原因之一。許多藝術家自己當策展人,開始在另類空間辦展覽,來解決商業畫廊、公家畫廊、美術館愈來愈高的門檻。不過這類的另類空間,和60年代在美國產生的另類空間(alternative space)運動的動機,並不相同。60年代另類空間運動所具有的理想主義,在英國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另類空間並不多見。90年代初的另類空間,是藝術家在追求藝術生涯的一個策略,也就是在景氣不佳的時候,為了吸引少數幾個經營前衛藝術的商業畫廊的注意。換句話說,這類的另類空間、另類展覽的目的,追求的是一種個人的成功,是通往最後商業成功的一個跳板。

作者在這一部分也嘗試去分析這群藝術家「共同」的特色。不過他們既沒有像達達主義一樣,發表過甚麼yBa宣言,彼此之間,也很難說有甚麼創作上共同的風格。使得他們被貫上同一個標籤的,是他們許多社會性的特徵。他們很多都由同一個學校畢業(也就是倫敦大學的Goldsmiths College),住在倫敦同一個地區,平常也常混在一起喝酒聊天打屁,早期都自己DIY,辦展覽展出自己及同儕的作品。這一群人,因緣際會,得到同一個收藏家的賞識、收藏,差不多在同時得到藝術圈內的肯定,後來有很多人也由同一家畫廊經營他們的作品,這些種種因素,都使得這群藝術家彼此的藝術生涯連結起來,因此,他們之間共同的特色,反而是表現在他們的個性和策略上,尤其是他們的作品和大眾文化的關係。Stallabrass引述Matthew Collings (一個不成氣候的藝術家,後來改行當個不成氣候的藝評人)的一段話,來說明這群yBa的特色:

當你想到上一輩的藝術家,穿著西裝,跑來跑去,參加雙年展,這個那個的,每次被訪問的時候,老掉牙的講他們所關心的事,而且還一副像個半調子的知識份子似的,讓人都有點煩了,你會覺得這種直接、少年懵懂、甚至有點低下的風格,其實還令人覺得蠻清新的,即使是這種清新的感覺只能維持一段時間。3

本書的第二部分在闡述這群yBa藝術家在出道以後,到成就功名的過程。主要探討在這個過程中,使他們成就當前地位的一些重要的機制,如媒體、公立畫廊及美術館、商業畫廊、私人收藏家。yBa一代藝術家的興起,和煤體有很密切的關係。最近這幾年來,在英國的報章、雜誌上,有關當代藝術家的報導,不但頻繁,而且所佔的篇幅,更大量增加,有時一整版、甚至於兩個版面都可以用來介紹一個藝術家。某些當代藝術的話題,更上了報紙的頭條新聞。這樣熱絡的狀況,比起十年前,實在不可同日而語。在某個層面上,當代藝術走出了少數圈內人的冷宮,成了大眾茶餘飯後的話題。作者對這群藝術家,追求煤體注意以及在作品上,力求能夠討好、吸引煤體的歡心,有詳盡的分析。也因為煤體的造勢,yBa不但在取得精英階級的認同外,同時比起之前的藝術,更有一群較為廣大的觀眾人口。

Stallabrass在分析公立的機制部分,以泰德畫廊 (Tate Gallery)為主,尤其是泰德畫廊每年舉辦的當代藝術獎泰納獎 (Turner Prize)。在解析私人收藏對這群yBa的影響,則主要集中在以專收當代藝術出名的廣告業大亨沙奇 (Charles Saatchi)。在過去這十年來、或甚至二十年來,對英國當代藝術和藝術市場影響最大的一個人,莫過於沙奇。作者和批評沙奇的人一樣,並不認同沙奇是個「收藏家」,因為就他的收藏方式和運作市場的手腕上,他其實和一般商業畫廊的畫商或經紀人沒有什麼兩樣。他常常看到喜歡的、或想要的,就整個展覽買下來,他也不像一般的收藏家一樣,購買作品是為了收藏,而是常常淘汰換新他手中的作品。沙奇在運作當代藝術和藝術市場的策略上,在1997年於皇家藝術學院(Royal Academy of Arts)所舉辦的「聳動展:沙奇收藏中的年輕英國藝術家展」(Sensation: Young British Artists from the Saatchi Collection),達到了頂點。作者從私人收藏和媒體運作的角度切入,對這個展覽有詳細的解析。

作者在最後的三章申論藝術本身的矛盾及限制,藉此試探yBa的可能未來。作者對嚴肅藝評的沒落,尤其多所著墨。大半有關yBa的報導、文本,都以訪談為主要的形式,在範圍的選擇上,也多以個別的藝術家為主,失去了對當代藝術的發展,提出宏觀、整體的觀照。 尤其是當藝術家靠著媒體起家,和商業利益掛勾,對於他們的公眾形象,更是小心為營,施以控制。

這整個商業機制可以從本書中四張留白的插圖,看出個端倪。以作者這樣的批判角度,當然得罪了許多被批評的藝術家及其經紀畫廊。畫廊經紀商為了控制其旗下的藝術家的聲譽(和其成功與否、市場價值有密切的關係),因此拒絕了作者要求複製圖片的請求。為了使商業畫廊企圖控制言論、嵌制學術自由censorship的惡行,能夠公昭於世,作者在被拒絕的圖片上,留著空白,改以permission to reproduce denied(圖片的複製要求被拒)四字代替。這些缺席的圖片,成了一種另類的抗議,除了作者做為知識人的倫理(ethical )勇氣令人尊敬外,更突顯了在處理當代藝術的史料上,多了一層處理傳統史料所沒有的困境。

這本書最大的優點,還在於作者對當代藝術生態、社會政治環境的掌握,以及這些因素如何和1990年代的藝術發展產生聯繫。誠如T. J. Clark所曾經說過的,具批判性的藝術社會史,在於能考慮各種因素間的連結,如「藝術形式、視覺再現系統、當代的藝術理論、其他的意識形態、社會階級、比較一般性的歷史結構和過程等因素。」4 雖然「藝術社會史」本身不是個令人滿意的學科分類標籤,而且Stallabrass在這裡所做的,也遠遠超過一般傳統所謂的「藝術社會史」(常把社會、經濟、政治等的變遷,當成藝術發展的「背景說明」),此書還是可能 (或者說很容易)被歸為藝術社會史的範疇。而事實上,本書在處理藝術發展整體脈絡的剖析上,雖然觸及到政治、經濟的連結關係,它對於個別藝術家的探討,其實非常詳細 (當然不是對每個藝術家著墨都一樣),很有助於了解個別藝術家的發展,是這本書很可取的地方。

這本書比較令人存疑的部分,是80年代末期經濟衰敗和這群藝術家崛起的關係。 這兩者的關係,可能如作者所說的密切,或者甚至有因果關係,可是在證據的舉證上,作者能提出的還是十分有限。這個限制,與其說是作者的不足,毋寧說是整個藝術史學科當權者和機制(The Establishment) 的一種制約的結果。在過去這二十年來,當女性主義、心理分析和其他文學批評理論如Critical Theory等介入、席捲了各種人文、社會學科,這些新的研究方法,可以說成功地改變了西方藝術史的疆域和景觀 (或者,至少從藝術史最具體制形式的大學教育課程來看),可是藝術社會史、或者跨學科的研究,卻沒有得到其應有的關注,仍在極邊緣的界線上掙扎。

我們當然可以自我安慰、或滿足於Steven Conner 所謂的處在「邊緣的浪漫」(the romance of the marginal),相信邊緣的處境可以具有巔覆的潛能。5 這樣的信念,卻無助於解決許多龐大繁瑣、錯綜複雜的論題,從比較特定的問題 (如就一個藝術家而言,他/她的聲譽和市場的價值的關連性是什麼?藝術市場的價值又如何影響藝術家名留藝術史的?);到比較整體的論題,如作者想探討的yBa藝術家和經濟興衰的關係。在沒有相關研究成果扎實的累積下,Stallabrass很難在一本書的限制裡,解決他自己所提的每個論題。Janet Wolff曾經說過:「在對文化的研究上,我們可以說處在一個很具優勢的位置上,我們可以在各學科裡研究文化,也可以在學科的邊緣上研究文化,更可以在新開闢跨學科的領域裡研究文化。」6 在研究方法上,Stallabrass大半沿用傳統的藝術史方法,不過在精神上,他卻有著新一代藝術史家的視野,很想在藝術史的框架上,開闢另一種可能性。在這一點上,他無疑是成功的。

(c 2001 吳金桃 )

附註

1.Lite 一字,最常用在食品裡,指低糖、低油脂的低熱量食品、飲料。譬如說,吃起來有奶油口味,卻不是真的用奶油製成,而是用植物性油做成的代替品。作者自己對此書名稱的解釋,見該書第2-3頁。
2.'young British Artists' 的這三個字,源自於1992年起在 Saatchi Gallery所舉辦的一連串以此為名的展覽,展出收藏家Charles Saatchi所收藏的英國當代藝術作品,許多當代活躍的藝術家都和沙奇有關,後來這個名稱,尤其是它的簡稱yBa,就這樣陰錯陽差的成為這群藝術家的集體簡稱。
3.High Art Lite, p. 11. 見原書Matthew Collings, Blimey! From Bohemia to Britpop: The London Art World from Francis Bacon to Damien Hirst (Cambridge: 21 Publishing, 1997), p. 15. Collings 和這群yBa的關係密切,可說是他們的代言人。
4.T. J. Clark, 'On the Social History of Art', in The Image of the People (London: Thames and Hudson, 1973), p. 12.
5.Steven Connor, Postmodernist Culture: An Introduction to Theories of the Contemporary (Oxford and Cambridge, Mass.: Blackwell, 1989), p. 228.
6.Janet Wolff, 'Excess and Inhibition: Interdisciplinarity in the Study of Art', in Lawrence Grossberg, et. al., eds, Cultural Studies (London: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1992), p. 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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