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方正(中央大學藝術學研究所教授)
歐丹主教堂位於柏根地南區，與北區的維日列修院教堂是吸引最多觀光客的兩大柏根地羅馬式建築。就藝術史而言，歐丹的重要性一在於其建築可作為第三代克呂尼修院教堂在柏根地區散播的明確例證，其二則在於豐富的"羅馬式"雕刻，包括中堂的故事雕刻柱頭、西正面有藝術家簽名的半圓門楣、今存博物館原來在北正面門楣上的夏娃像等。
研究論題的現況
一直到1195年之前，歐丹的主教堂是聖那澤教堂，其歷史可以上溯到基督教化初期。聖拉撒路教堂興建於原主教堂之南，原因是為了容納拉撒路的遺骨，在1195年新的朝聖教堂取代聖那澤成為主教堂。
聖拉撒路教堂(以下文中簡稱主教堂)的斷代一直缺乏明確的文件支持，今天大部分學者都同意教堂開始興建的時間約在1120年前後，由東往西進行。根據一份1482年宣稱抄寫自1146或1147年記載的文獻，教宗因諾森二世在1130年為教堂舉行祝聖並獻堂。大多數學者認為以十年時間完成這麼一座中型大小的教堂可能性極小，所以經由風格比較，判定西正面半圓門楣的年代在1140年前後。貼著西正面還有一個兩個節段的門廊，最靠外的一節段充作左右兩個塔的塔基。關於這個部份的斷代，歧見就大得多。有學者根據一份1178年的文獻，認為門廊的興建時間在這個時間之後；對這個斷代同意者多，反對者少。
這個部份的斷代問題變得尖銳的原因主要是，近二十年來，對羅馬式雕刻的研究範圍逐漸擴充到故事性雕刻柱頭與門楣之外，研究植物紋樣的柱頭，其中最大宗的便是科林斯樣式柱頭。這種樣式的柱頭可見於歐洲各地羅馬所遺留的建築物上，每次歐洲想要尋回古代文明的光榮，與"羅馬建築的裝飾"劃上等號的科林斯樣式柱頭都是"復興"的對象。歐丹的門廊有十八個柱頭，全部是科林斯樣式或此樣式的衍生型柱頭，在藝術史研究焦點是故事性雕刻的年代，這些柱頭引不起多大興趣。但今天只要我們將這些柱頭拿來與柏根地區的科林斯樣式柱頭相比較，風格上相近的全屬於1130-55年代的建築，包括維日列的馬德蓮修院前教堂、波恩的聖母堂東段、蒐流的聖安多許教堂、阿瓦隆的聖拉薩教堂、郎格主教堂東段等。如果歐丹門廊興建於1178年之後，則其雕刻形式便顯得異常地守舊或復古，形成1180年代柏根地區獨一無二的特例，否則這個斷代便是錯誤的。本論文的目的即在於透過對文獻與考古資料的再解讀，檢驗歐丹主教堂門廊的斷代，將它重新置入柏根地十二世紀建築與雕刻的脈絡中。
文獻解讀
基本上我與之前的研究者所握有的文獻資料是相同的，我將分析焦點放在兩件文獻上，試圖說明歐丹主教堂門廊的興建時間不可能晚到1178年。
第一件文獻記載1178年柏根地公爵Hugues三世對主教堂教士團的一些捐獻，之前的研究者多以為公爵在這份文件中將門廊所需地捐給教士團。我建議重新審視這份文件，相關的段落摘錄於下：
"Ad hec in ecclesia beati Lawari possunt omnia facere, preter turrim et firmitatem talem que non ad formam ecclesie, sed ad usum propugnandi pertineat evidenter. Locum ante portas ecclesiae, ubi gradus esse solebant, licet eis implere, et pavimento aequare, et in margine pavimenti ad cautelam deambulantium aliqua lignea obstacula ponere" .
"在Saint-Lazare教堂他們(教士們)可以為所欲為，條件是不能有看起來不符合教堂形式，反而像戰鬥所用的塔與防禦工事。在大門前曾經有台階的地方，可以填滿整平到與鋪石地面平，為了行人安全，在鋪實地面邊上可裝上木製欄杆"。
我們可以歸納出幾點：
1. 教士們愛怎麼辦就怎麼辦的，是一座前教堂(Westwerk、narthex)，因為它可以像一座塔，又必須符合教堂的形式。但公爵關注的是它的完成形式，所以我們無法判斷第一段文字關係到的是一座尚未興建的前教堂，或是已開始興建但上半部尚未完成的前教堂。
2. 公爵准許教士們填平的地不是前教堂所佔地，因為如果要鳩工興建，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挖掘建地基而不是去填平，尤其如果前教堂是高塔的形式，建物的重量考量會迫使地基掘得極深，直至岩盤。尤其，如果這塊地是前教堂所佔地，前面所提到－只要滿足完成形式條件教士們便可為所欲為－的說詞就完全無意義，既已放手任教士團決定，公爵更沒有理由涉入前教堂地面層的處置方式。
3. 這塊准予填平的地位於大門(複數)前方，只可能是今天教堂南側廊與門廊南側的三角形地。如果它與今天的前教堂相鄰而又被准許填平，則前教堂已經存在。因為如果旁邊有工事，我們必然要等工事至少到達一定程度(建到地面以上)，再來談填地的事。
4. 這塊地被整平到與鋪石地面平，這個鋪石地面指的是前教堂門廊的地面，因為將教堂外的地面填到與教堂內地面平並沒有什麼意義，但歐丹前教堂門廊是開放的，整平兩塊相連的地有助於行走。鋪實後的地面邊上設置木欄杆十分容易理解，今天通過門廊前南向的道路是下坡，與教堂與門廊南側的空地落差在三公尺以上，所以行人安全指的是走在這條路上的行人。
第二件文獻見於1482對歐丹與阿瓦隆的拉撒路遺骨真實性調查報告中。這份調查中抄錄了一份1146或1147年由一位無名氏所作的"遺骨移靈記"，以作為遺骨真實性的證據。調查者聲稱抄錄自教士團文獻檔案，今天已找不到1146(47)的原始文件，但歐丹的許多部十五世紀的祈禱書中都有1146(47)文件的抄錄，雖然版本略有差異。除非我們認為十五世紀的調查報告作假，否則這份文獻極可能曾經存在。以下摘錄相關段落，出自於移靈記中所載反對在1146(47)進行移靈者的反對理由：
"Vestibulum quod vestire et delucidare ecclesiam debet nondum confirmatum esse, pavimenta, ut decebat in tam nominata domo juxta ingenium artificis, nec sculta, nec ad unguem aptata fore. Adhuc innumera restare quae dignum erat in ingressu Domini domus integre consummari"
"用來將教堂粧點光耀的門廊尚未完成，如此輝煌的教堂所應有的精美鋪石地板尚未琢磨完美。在教堂入口之處仍有無數的工作等待完成"
我們難以判斷這段文字中的鋪石地板指的是教堂內或是門廊地板，也無法確定所稱的教堂入口指的是門廊或是教堂中廊近大門段。由於這段話出自於以工程未完成為理由反對移靈者，這些人不可能在清點未完成項目上以少報多，但既然門廊尚未完成，我們至少可以確定門廊已經破土興工了。
因此，在1146(47)年，主教堂門廊似乎已興建至某一程度，然後工程停頓，到了1178年才鳩工完成前教堂的上層部份。事實上，透過對門廊的實際測繪資料，可以讓我們件驗文獻解讀的正確性。
考古資料分析
前教堂門廊包括三廊兩個節段，複合柱的形式是十字狀核心加上半圓柱，相對於教堂主廊的十字狀核心加上槽線平柱，前教堂在柱式上做了明確的改變。門廊的中廊採尖拱桶狀拱頂，側廊採魚脊拱頂，則是延續了教堂主廊的拱頂形式。本文在此先略過十九世紀修復的細節，僅就與我的推論相關部份提出說明。資料來自於實地測繪，因為所有十九世紀至今修復建築師的平面圖都無法提供需要的準確度。
今天稍微細心一點的參觀者都會發現，區隔第一與第二節段的複合柱與教堂西正面的附壁圓柱間接合並不規則，南邊的兩個相對半圓柱大致對準，北邊的兩個相對半圓柱則偏離，就柱基測量，PN-1柱向北偏了30公分，PN-2對準前者一併北移。這個偏離反應在柱子上方的拱，接合兩個未對準的半圓柱，拱是斜的。這是施工不準確的結果嗎？
如果我們測量西正面的寬度，我們發現對應中廊的大門左右嚴格對稱，但對應南北側廊的左右門壁面寬度並不一樣，北邊比南邊多出近一呎(30公分)，這個一呎的差距在施工誤差範圍內嗎？如果我們比較教堂其他部份，教堂內南北對稱的側廊寬度誤差在2-3公分間，所以30公分的差距並非由於施工不準確，而是有意的，PN-1柱北移是為了配合較寬的北側壁面，以得到和南側廊相同的寬度。目前無法解釋為何門廊的建築師增加北側壁面的寬度。
大門左右兩側的牆壁厚達3.6公尺，這個厚度是用以容納螺旋梯，經由螺旋梯，我們可以到達門廊的第二層，在中廊尖拱桶狀拱頂上方是一個兩個節段的空間，這個空間今天的名稱仍是聖米歇爾小禮拜堂，以天堂入口的守衛天使為主使聖人。這個空間東面牆則有一個凹入3.6公尺厚度牆壁內的半圓內殿，寬度3公尺，壁面飾以連續拱列，其中中央的拱下開口通向教堂中廊。這樣尺寸與形制的空間不是放置雕像的壁龕，而是作為一個禮拜堂的內殿，亦即當西正面半圓門楣安置好，牆面繼續向上興建至今天所見的半圓內殿時，門廊至少已經在規劃之中，因為必須有門廊才能在拱頂上的第二層提供空間，與半圓內殿形成一個完整的小禮拜堂。
我們測量了半圓內殿左右至南北牆面的寬度，北邊比南邊少了15-6公分，因此軸線對應的不是西正面大門的中軸，而是門廊的中軸，換句話說，在興建半圓內殿時，門廊的柱子已經定位奠基，才能提供軸線指標。
我們可以將西正面與門廊興建時的工程分為三個部份：1.包括門楣的正面第一層，2.包括半圓內殿的正面第二層，3.門廊的柱子定位奠基與興建。如果興建順序是1-2-3，我們可以估計1-2階段的差距不會很大，因為如果不興建正面第二層便無法建造第三層高窗的部份，風雨便可由缺口灌入，但我們無法判斷2-3的時間差距有多少。而如果興建順序是1-3-2，則門廊的興建時間便在正面門楣與其上的半圓內殿之間，換用興建時間呈現，西正面第一層的年代約在1135-40年前後，將西正面牆面封閉建造至頂至多只能拉長到1150年，則門廊第一層的興建時間便已非常清楚。
小結
經過文獻與考古資料的分析解讀，兩者都指向一致的結果：歐丹主教堂門廊興建於1140-50年間。我在此做出兩個簡單的結論，首先，歐丹的門廊顯示了十二世紀中期時，原來在柏根地區相當普遍的前教堂形式開始萎縮簡化，至十三世紀初，波恩聖母堂的門廊就是簡單的單層建築了。其次，我們原以為落後守舊的門廊雕刻其實完全在整個柏根地區的科林斯樣式興衰史中︰十一世紀末第一波，1120年代進入故事化雕刻的高潮，1130年代起進入科林斯樣式柱頭的第二波，至1160年前後結束，從此哥德式的植物紋樣柱頭隨著建築風格席捲一切。